探索認同與回憶:盧紹儀的藝術之旅
- Admin
- 8月23日
- 讀畢需時 11 分鐘
Part 1|個人背景與創作起點
介紹自己,個人背景,以及目前主要從事的藝術創作形式與媒材。
我是盧紹儀,一位立足澳門的當代水墨藝術家。成長於廣州老城區的騎樓巷弄間,高中時期開始喜歡繪畫;而後在澳門生活的十餘年,讓我開始思考這座古今交織的城市:傳統水墨該如何與當代生活符碼對話?
此次個展的創作以我入選第十四屆全國美展的作品《守護與傳承》開始,畫面中的圖示(ICON)形式,猶如我們生活離不開的電腦、平板、手機等這些來自數位生活的「當代符碼」,並非簡單疊加,而是以水墨的技法與傳統題材交融。這種「水墨×圖示」的對話,本質是我作為「雙重生活者」的視角投射——既眷戀傳統水墨裏的人文溫度,又活躍於數位時代的節奏中。
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接觸藝術的?是什麼樣的契機或經歷讓你決定走上專業創作的道路?
我從高中時期開始接觸藝術。因生活的原因,我較早步入社會參加工作,但心中始終懷揣著一個未完成的心願——廣美夢。
數年後,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下,結識了我的研究生導師,又得到先生的鼓勵與支持,於是決定重新踏上專業創作之路。
為什麼你會選擇從東方藝術作為學習的起點?這是否與你的成長背景或文化身份有關?
其實選擇東方藝術作為起點,一切就像自然而然發生的。我從小在廣州的老城區長大,家附近的騎樓和祠堂,泮溪酒家的園林、陳家祠上的墨寶與圖式、牆上的灰塑、窗戶的木雕,都宛如一幅幅水墨畫卷。
而且我小時候就十分喜愛四處遊玩,一放假便和同學騎自行車或者乘坐公交到處遊覽,長大了有條件後就喜歡自駕遊。我尤其鍾情於古老的建築和舊物件。記得廣州有個地方叫東山口,我以前和長大後都經常去那兒遊玩。那裏附近有很多與澳門風格相似的建築,還有許多老洋房,我特別喜歡那裏的“東方美學”。或許正因如此,我身邊的朋友都比較熱衷於復古、東方風格的事物。也可能正是出於這個緣故,我慢慢就與東方藝術結下了不解之緣。
Part 2|創作脈絡與風格探索
簡要介紹你早期的創作內容?例如有沒有特定的系列作品、主題探索或風格發展的歷程?
我的創作題材往往取自生活中的瞬間感受,並依此選擇合適的筆墨將其定格。創作不是照搬照片,而是進行了富有個性的再造與結合。
若追溯我早期的創作內容,我的筆墨語言風格樣式也曾受到當時“美院式”水墨的影響。大學期間,接受了較多工筆劃的訓練,後來也參與了山水、寫意花鳥與寫意人物畫的創作。
然而,我非常享受下鄉的樂趣,漸漸地,最終還是選定水墨人物作為我主要的創作方向。或許我意識到,簡潔的筆墨圖式與生活中的人群更契合我的水墨表現。
你的人像畫與小品作品常以什麼樣的主題為主?在色彩、技法或情感表現上有什麼特別之處?
小品的創作主要是研究生的時期導師佈置給我們的水墨訓練,課題就叫《每日一畫》,主要是鍛煉水墨的表現,線與墨的結合。然而我所理解的鍛煉並不是與技法相關,而是每天不一樣的水墨思考,拒絕去跟隨潮流,沒有把風格當成是一種任務,而是忠實地跟著自己的感覺走。
在這樣跟著感覺走的過程中,慢慢地思考反省,結合自己駕輕就熟的筆墨語言。比如開始的時候,線條比較少,大多以沒骨為主,漸漸地,又慢慢對線有了不少的興趣,開始把線和墨結合得更緊了,有時候,巧妙地運用線來結合留白,也是很高級的思考。再就是臆想的人和景的組合畫面慢慢多起來,我有段時間喜歡山水,就會有很多山水的組成部分,這也會偶爾受到身邊的人和事的影響;慢慢地,畫面可能同時呈現不同的角度,再後來,人物在畫面中的比重慢慢減弱,畫面的風格也慢慢發生變化,但是這個時期大部分創作都是淡墨與較少色塊的畫面,然而我不斷地在變……
在你的作品檔案中,風景速寫佔了很大比重。這些速寫的創作對你的藝術風格或創作思維有什麼具體影響?
出去寫生時,起初我會攜帶一些卡紙,同時也會帶上速寫本,用作記錄。但後來我發覺,只帶速寫本就足夠了,因為這是在戶外搜集素材、第一時間捕捉感受的最佳方式。倘若坐下一整天只畫一兩幅畫,思維便會局限於畫面之中;而繪製速寫則是一個持續思考的過程。繪製水墨畫,需要具備高級審美的眼光和敏捷的身手,不像工筆劃可以慢慢調整畫面。水墨畫需要長期的嘗試與糾錯,方能達到心手合一的境界,要不然就會有眼高手低的現象。倘若手部缺乏足夠的記憶積累,便無法跟上大腦的思考節奏。所以,戶外寫生不僅是對手部能力的鍛煉,更是大腦與手部協同的訓練。這就如同背誦單詞,只要辭彙量積累到一定程度,我們的英語水準便會不斷提升。
速寫完成後,回到工作室進行創作時,再翻看這些速寫素材,實際上也會喚起當時的記憶。在畫水墨畫的過程中,我一邊回憶,一邊感受著當時對象帶給我的感覺。
回看我讀研時畫的速寫,到現在畫的速寫,慢慢地我覺得這也是不斷在改變的過程與尋找自己的符號方式。一開始更多是收集素材,沒考慮太多。現在面對速寫內容時,可能就不會像以往那樣了。我自己翻看時也會有變化,會覺得自己不會畫那麼多,不會有太多的記錄性的東西,但對於形或者構圖,可能會有一些自己的探索和要求,例如是根據自己的筆墨習慣進行的速寫,有取捨的進行畫面的處理,希望能找到一些變化。到創作自己的水墨畫時,其實也會思考這些東西。
以前速寫會畫得很多很滿,看到什麼就畫什麼,什麼都想要,到後面可能會越來越簡練,這或許也是自己在創作時的需求。包括那些裝飾性的東西,或者一些瑣碎的事物,其實在畫水墨畫時,自己可以更自由地根據畫面進行發揮,這也是一個逐漸成才的過程,這是我速寫比較多的原因吧。
Part 3|地方觀察與插畫創作
你在草堆街的主題插畫作品中,試圖呈現的是怎樣的視角與故事?你對這個系列有什麼整體的看法?
草堆街的插畫,一開始我嘗試了好幾稿。先從風格談起吧,起初設計想採用沒骨技法,可後來我仔細思考,覺得應以線條為主調。縱覽繪畫,終究要回歸其根源——點、線、面。即便我給學生講課,也會著重強調點、線、面的重要性。我們可以把陳先生的文字視作點,將設計師運用的諸多大型色塊看作面,而我的插畫在整本書中的呈現效果,便是線的體現,如此一來,這一思路便得以確立。
關於為草堆街創作的插畫,起初我經歷了數次探索與嘗試。風格的確立,是從反復的斟酌開始的:最初構想的基調傾向於沒骨的表現手法,然而深入思量之後,我愈發感到,線條才應成為真正的主旋律。縱觀繪畫的本質,無論路徑如何迂回,終究要回歸其最根本的構成——點、線、面。這也正是我在藝術實踐中不斷體認並強調的核心。於是,一個清晰的思路逐漸成型:不妨將書中陳先生的文字視作靈動跳躍的“點”;將設計師精心鋪陳的大片色彩看作是堅實或流動的“面”;而我的插畫,貫穿於整部書卷之中,便自然承擔起那遊走的“線”的角色——仿佛在點與面構築的世界裏,勾勒、串聯、流動,在紙頁間編織出一條無聲的敘事線索,引導觀者的目光與思緒徜徉。
繪製《芳草尋源-圖說草堆街》的經歷,也成為我那持續創作的《每日一畫》系列中的一個實踐切片。如同這個系列一樣,創作的源頭常始於生活中那些稍縱即逝的感受,我試著用筆墨將其捕捉與定格。構思的過程,往往交織著對照片的凝視、速寫的記錄、默寫的想像、以及不斷進行的水墨技法實驗與探索。這些元素共同激發著創作的靈感,並不斷豐盈著我的素材庫。
作為一位移居澳門的藝術家,你如何看待這座城市?有什麼「外來者」視角下的獨特觀察?
作為一名後來移居澳門的藝術家,可能是一個懷著實踐的認知開始,這座城市的樣貌,於我眼中,始終呈現著一種獨特的視角。它並非一張平鋪直敘的畫紙,而更像一本可反復翻閱、層層的時光痕跡與不同層次變化的筆墨形成的手稿。
從一個外來者的視角切入,那份新鮮的距離感持續地在震撼我,就像在創作中不斷推拉著鏡頭:上一秒還穿行在滿街都是茶餐廳、復古的貼門窗花紋到傾瀉而下的狹窄巷弄,鼻息間是鹹腥海風與熟悉的粵語的混合氣息,這是沉在肌底的煙火線條;下一秒,一座綴滿金光與幾何棱線的賭場赫然在視野盡頭,那巨大色塊的視覺衝擊力,常讓我駐足,恍若觀看一場荒誕劇的佈景切換。這種物理空間上極致的擠壓與並置,宛如最激烈的沒骨渲染與硬朗墨線撞擊而成的畫面,充滿對比,卻又渾然一體。
在這些插畫創作中,你運用了哪些特殊的技法或視覺語言來表現你的想法?
在這次創作裏,我大量借鑒了插畫與西方繪畫的形式語言,驅動著全新的水墨實驗,去尋求那獨特的視覺張力。我會嘗試像調節電影鏡頭那樣時而拉遠展現開闊的街景空間,時而推近聚焦某個細微的角落,邀請讀者從不同的距離和角度去閱讀正在發生的場景。具體技法上,我偏好運用簡潔、強韌的黑色線條勾勒輪廓,並嘗試將其與含蓄暈染、沒骨法渲染的色塊形成對比與碰撞。偶爾呈現的陰影與微妙紋理,則試圖展現水墨在表現光感與層次上的獨特趣味。這一切,都是為了探索一種兼具傳統水墨氣韻、水彩靈動性、以及現代插畫敘事感的視覺表達方式,尋找媒介間跨界融合的多種可能性。
10. 這一系列的創作是否啟發了你後續的其他創作計劃或主題延伸?
雖然這一次是針對特定街道的創作,但其內在的探索精神與我長期持續的《每日一畫》日記式創作一脈相承。這種創作更像是一種持續的思考:它捕捉人性的微光、處境的片段、欲望的痕跡。畫中的面孔雖或源自片刻的真實影像,但經過水墨語言的轉化與主觀想像的介入,早已與現實拉開了距離,最終凝結成既是客觀現實留下的印記,更是主觀內心投射的顯影。
說到底,這些延伸都不是刻意規劃的,更像是跟著「再編碼」這個想法走下去,自然出現的路。就像我摸索筆墨語言一樣,從線墨分離到融合,從畫貓到畫大鳥,都是跟著感覺,一點點嘗試、調整出來的。現在對「時間檔案」的興趣,也是這樣慢慢生出來的——我想繼續挖掘那些被遺忘的片段,用水墨把它們重新「編碼」,呈現出新的、屬於當下的樣子。
Part 4|當代詮釋與歷史對話
11.你近期的新系列《時間檔案.再編碼》中,與以往的作品有什麼樣的轉變與突破?
《時間檔案.再編碼》確實像打開了一道門,讓我後面的創作方向更清晰了。這次展覽讓我集中思考怎麼處理「記憶」和「歷史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——把它們當成一種可以重新整理的「檔案」。展覽之後,這種「再編碼」的想法就自然延續下來了,成了我後面幾個計劃的底層邏輯。
比如說,我開始更系統地去收集那些屬於舊時光的「碎片」。像澳門都有的西關的老花窗圖案、澳門老街的葡式瓷磚紋樣,甚至是一些快被遺忘的老照片。這些東西,以前可能只是畫裡偶爾出現的背景點綴。但現在,我會更主動地去搜集、歸類它們,像建立一個視覺的「材料庫」。這些老符號,對我來說不再是簡單的裝飾,而是帶著故事和時間痕跡的「密碼」。我會嘗試把它們拆開、重組、放大,就像這次展覽裡做的那樣,看看用當代的筆墨(或者別的圖式)去「翻譯」它們,會產生什麼新的意思。
你如何看待澳門的歷史發展與自身創作之間的關聯?這座城市的歷史如何影響你的創作主題與方向?
澳門的歷史,在我看來,是一座動態的「檔案庫」,它的每一層時空(媽閣廟的香火與聖老楞佐教堂的鐘聲交織、鄭家大屋的蠔殼窗花與葡式壁爐並置)都是可被拆解、再編碼的「原始數據」。在《時間檔案·再編碼》中,我刻意提取這些物質符號:建築的紋樣作為文化基因,將媽閣廟的廟頂重構並置,疊加西關老窗的雕花拓片,漁民生活於城市的痕跡、形成互相交織的圖層。這種「並置」並非懷舊,而是對「中西共生」本質的解剖。消失的記憶作為聲音檔案,草堆街上的留聲機與卡帶共鳴、熟悉的店鋪與街坊路邊閒談與問候、船隻靠岸與海浪摩擦的寧靜、通過時間與記憶將其轉化為水墨暈染的圖式系列。
作為移居者,我的創作始終帶著「檔案管理員與駭客」的雙重身份:既需梳理歷史數據的邏輯鏈,又需突破其固有編碼規則。這種游離感恰恰呼應展覽核心——「通過重構圖標與當代編碼的舊澳門」。
本次展覽標誌著我的創作歷程的關鍵轉向:將藝術視角從日常生活感懷,深入至文化身份溯源與水墨語言的當代「再編」。這不僅是個人創作的階段性彙整,更是一場將文化記憶轉化為可視化數據,並以當代語法重構時空檔案的藝術實驗。
在數位時代中,歷史與記憶被轉譯為影像、數據等虛擬檔案。對遊居他鄉的藝術家而言,舊澳門的風土紋理已成為漂浮於記憶與數位媒介間的碎片,既親密又疏離。我正是試圖在這種游離狀態下,為消逝的歷史質感建立一套當代視覺編碼系統。
13. 在這個系列中,你選擇了什麼樣的表現方式來呈現你的觀點?是否結合了新的媒材或敘事手法?
於《時間檔案.再編碼》系列創作中,實現了從日常抒寫向文化身份深度挖掘與水墨語言創新的關鍵轉向。將散落的歷史記憶與舊澳門風貌視為可被調用的「時間檔案庫」,並以獨特的當代視覺語彙進行「再編碼」。
系列作品大量運用密集排列、形如數位介面APP圖標(ICON)的方格矩陣,將龍鳳、花卉、茶器、船舶等文化符號壓縮為一個個可視的「記憶數據包」;同時繼承傳統水墨的留白智慧,使虛實交錯的空間既承載東方美學的呼吸節奏,畫面中的留白區域,既延續了水墨「計白當黑」的傳統美學,營造時間的流動感與記憶的虛幻性;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不規則排列正方形,正是當代數位經驗的直覺隱喻。
在我的「再編」實踐中,傳統符號被解構重生,傳統文化中的圖樣轉譯為閃爍的數位色塊矩陣,時間的載物昇華為鮮活的當代圖標,老舊物件化為時間長河的記憶運算載體——主體承載敘事核心,環繞的方塊群則如彈出視窗,構建多維時空參照。對於身處異地的創作者而言,故土已成虛擬與記憶交織的碎片化檔案。本系列正是透過水墨媒介的當代轉譯,在文化游離狀態下重啟記憶程式:以方格為單位提取、組合、輸出文化基因,於留白的縫隙間埋藏觀者互動的端口,最終將消逝的歷史質感,轉化為一部可在當代語境中持續書寫、充滿生機的「水墨編程手稿」。




留言